◈ 第1章

第2章

  小七什麼都懂。
  她心裏雖酸澀無比,卻還是抬眉笑笑,輕聲問道,「公子想喝魚湯嗎?魏國的魚湯很好喝,我從前總給父親做。」
  他大概也覺得就要告別了,竟破天荒地點了頭。
  她笑了笑,垂頭走到帳外,低聲問起陸九卿,「公子要吃魚,大人可有法子?」
  陸九卿抬眉望了一眼這外頭的冰天雪地,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頭,道,「去稟公子,今晚便能喝上魚湯。」
  小七笑着應了,蕭瑟的冬風迎面如刀割,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。遙遙可見對面旌旗獵獵,那是魏軍的大營。
  她心中酸澀莫名,一時想了許多,想到故去的父親母親,想到遙不可及的大表哥,想到自己也就要被埋進坑中,然而就連腳下的大地都已不再是魏國的山河。回過神來腦中已是一片空白,好似方才什麼都不曾想過。
  這天又下起了雪糝子,打在臉上又涼又疼。小七轉身回了大帳,換上最乖順聽話的模樣,見許瞻正垂眸細看案上的羊皮紙,那是這三月來燕軍所攻佔的地圖,觸目驚心的一大片。
  小七從爐上取熱水仔細沖泡了一壺茶,小心端放到長案一角,說道,「陸大人已命人去捕魚了,公子今晚定能喝上魚湯。」
  那人淡淡地「嗯」了一聲,目光灼灼依舊盯着地圖。
  她是俘虜,許瞻不願聽她說話,她便也不怎麼說話,做完了活計便安靜地立在一旁。
  不管怎麼說,死前能烤烤爐子也是一件極難得的事。
  好一會兒過去,那人不知想起了什麼,突然抬頭問道,「你也是魏人,你家在何處?」
  小七一怔,隨即道,「父親母親都不在了,已經沒有家了。」
  「那你從軍前住在何處?」
  她低聲道,「住在舅舅家。」
  那人好脾氣道,「來,指出來。」
  小七不敢惹他,因而上前在地圖上凝神細細看去,地圖雖粗略,但大梁的位置倒是清晰可見。
  她抬手一指,「此處。」
  卻見許瞻勾唇一笑,「不出明年,此處便將是燕國的疆土。」
  他是要吞併魏國的國都,甚至要蠶食整個魏國的輿圖。
  小七定定地望着他,一時胸口發悶,鬱郁難解。
  她垂着頭不再說話,那人偏偏要問,「你覺得如何?」
  小七順着他的話回道,「公子運籌帷幄,自然所向披靡。」
  那人笑了一聲,不再理會她。
  帳內一時寂無人聲,她只聽得見自己砰砰亂響的心跳與那人均勻的呼吸聲。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好不容易聽到有腳步聲臨近,接着是陸九卿挑簾進帳,稟道,「公子,魚已捕來。」
  小七如蒙大赦,趕緊跟着陸九卿離開大帳。
  帳外還是刺骨的冷,魚簍便放在她常去舉炊的營地,裏面是三兩尾活蹦亂跳的金鱗赤尾鯉魚。
  燉魚並沒有什麼難,她從前燉給父親吃,後來燉給大表哥,他們都很喜歡。
  從宰魚開始,刮鱗,洗凈,下鍋,挖薺菜磨破的指尖還沒有好全,冰涼的水又刺得一雙柔荑又麻又疼。
  一抬頭瞥見不遠處有燕兵晾在帳外的戰袍,雖是冬日,但看着已經晾乾了。
  她想,她要活着,要活着逃回魏國。
  也許今夜便是最好的時機。
  她在腦中反覆盤算着,如何放鬆許瞻的警惕,什麼時機出營,要不要偷一匹馬,又怎麼騙得過轅門的守衛,出了燕軍大營該往何處逃,又要多久才能奔至魏營。
  沒有一步是容易的,但凡被發現,定難逃一死。
  灶台上的青銅釜已經咕嘟咕嘟滾出熱氣,魚湯就要好了,她起身前將酒樽架到了爐子上。
  待將小鼎端回大帳,夜幕已經降臨,許瞻正與陸九卿坐於席上閑談。大約是就要凱旋歸國了,因而看起來興緻不錯。
  她將小鼎置在案上,甫一掀開蓋子,濃濃的魚香頓時盈滿大帳。
  見許瞻與陸九卿皆向小鼎望來,小七試探問道,「魏人吃魚最喜飲酒助興,小七多事,方才也燙了酒……公子與陸大人可要飲一杯?」
  許瞻挑眉問道,「沒有喜事,為何飲酒?」
  小七垂眸,「魏國在公子腳下,魏魚亦在公子鼎中,難道不是喜事?」
  「就連魏俘亦在公子的中軍大帳。」陸九卿笑道,「臣陪公子小酌一杯罷。」
  許瞻倒也沒說什麼,微微點了頭算是應允了。
  小七捧來酒樽,酒樽早已燒得溫熱熱的。置了角觴,拂袖分別為二人斟滿。
  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,豈其食魚,必河之鯉。
  黃河鯉魚與別處不同,肉質肥厚,細嫩鮮美,獨有的金鱗赤尾十分好看,她燉得又尤為入味,連半點泥腥氣都無。
  小七偷偷抬眉去看許瞻,他喝了幾勺魚湯,也夾了一口魚尾巴,飲了一觴酒。席間與陸九卿說的大多都是燕國王室的事,並沒有刻意防備她什麼。
  想來是因為她早晚要被賜死,因而聽見也並不打緊。
  說什麼「王叔不安分已是數年,如今我遠在魏國三月有餘,他在薊城必有所動作。」
  另一人便道,「燕人尚武,公子手中的虎符便是天下間最好的東西,抬手便可號令三軍,王叔不敢輕舉妄動。」
  「他在朝中爪牙無數,祖母又對他十分偏愛,早晚都是大敵。」
  陸九卿不以為然,「密探傳來消息,王叔近來生了一場大病,深居簡出,就連門客都不怎麼見了,公子不必憂心。」
  許瞻眼眸微眯,「他一向康健,這病便蹊蹺,命人盯緊了他。」
  陸九卿正襟危坐,肅然應了。
  不久又聽許瞻道,「我總聽阿蘩念起你,她的心思你可知道?」
  陸九卿一頓,「公主金枝玉葉,微臣不敢肖想。」
  許瞻低低地笑,「她才十六,能懂什麼。」
  陸九卿笑道,「是。」
  小七聽得心神不寧,他們說得越多,她便聽得越多,聽得越多便死得越快。她巴不得他們喝得爛醉如泥,她也好趁機脫身。
  偏偏酒過三巡,二人都毫無醉意。
  他們不醉,她便不停倒酒,觴中甫一見底,她應時滿上。
  她不信灌不醉許瞻。
  這世上哪有千杯不倒的人。
  哪知許瞻竟側過臉來,抬袖將角觴遞到她跟前,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,「魏俘也飲一杯。」
  他有潔癖,就連碰人一下都不能,又怎會願意要她沾染自己的角觴,因而小七也不慌,從容回道,「小七不會飲酒,這便去為公子與陸大人煮碗面暖暖身子。」
  許瞻果然收回角觴自顧自飲了,小七順勢起身退了出去。
  一離開中軍大帳,她便疾步往營地走去,見四下並無人留意,趕緊尋了早便藏好的燕兵衣袍躲在暗處匆匆穿戴妥當,繼而扮成燕兵模樣大大方方地去牽了馬,大大方方地出了轅門。
  守衛倒是問了一句,「幹什麼去?」
  小七粗聲回道,「陸大人的密使,要往薊城送信。」
  陸九卿是許瞻的軍師,與薊城的人來往再自然不過。若不是方才在帳中聽見他們閑話,小七還尋不到這麼好的由頭。
  那守衛沒有起疑,當即便放她走了。
  一切順利地出乎意料。
  此時正值隆冬,北斗勺柄直指正北,而魏軍大營正在天璇星方向。旦一離開轅門,辨明了方向,小七朝着魏軍大營便打馬狂奔。
  馬嘶鳴一聲,拔蹄而起,似通人性般跑得飛快。
  三尺皚雪映得天地壯闊,這十里八外,渺無人煙,遙遙望見五十里開外魏軍大營火光衝天,在這寂白的夜裡分外奪目。
  她想,再快一點,再快一點就能見到大表哥。